2025年初春,太行山南麓的阳城县寺头乡,万亩桑园萌发新绿。蚕农桑守拙(化名)站在田埂上,粗糙的手指抚过嫩芽,突然红了眼眶:“要是孙书记能看见现在的桑田,该有多好……”他口中的“孙书记”,是43年前病倒在工作岗位上,曾任阳城县委原书记的孙文龙。
四十多年过去了,在阳城、武乡、屯留百姓口中,至今仍然流传着孙文龙清贫生活,大力发展蚕桑事业,把全部精力和心血用在为人民造福的事业上的诸多故事。当记者重走孙文龙奋斗过的土地,翻开泛黄的《晋城市志》《阳城县志》《武乡县人物志》《屯留县志》,触摸那些浸透着汗水的桑树,一个用蚕桑改写贫困命运、用生命践行初心的共产党人形象,愈发清晰。
石碾旁的叩问:共产党人该留下什么
在寺头乡,至今有人保存着1961年的账本。泛黄的纸页上,记录着当时交售蚕茧的收入。“那年,我们全家靠养蚕第一次穿上新棉袄。”一位老人摸着账本,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着粪篓奔走在田间地头、蹲在石碾旁和村民算账的公社主任。
时间回溯到1958年3月,27岁的孙文龙从文敏乡(今次营镇)调到寺头公社(今寺头乡)任主任,面临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寺头:全乡地处偏僻,地广人稀,生产条件落后,鸡和猪没有,连耕田犁地的大牲口也寥寥无几,冬春两季青黄不接。孙文龙为了与老百姓同甘共苦,自己干脆从公社食堂下了灶,带着口粮,到乡里最贫困人家吃派饭,一天两顿树皮草根充饥,晚上喝开水治肚胀。
“老百姓不仅要有粮吃,更要有钱花 。”当时,搞经济别人想都不敢想,孙文龙却开始琢磨。这个曾在省政府机关工作的年轻人成立了“老农参谋部”,做出了改变太行山百姓命运的决定:要让黄土地长出“金叶子”。
桑陌间的突围:三县织就的锦绣山河
在位于阳城县河北镇孤堆底村的孙文龙主题公园,孙文龙生平事迹展览馆内玻璃展柜中陈列着三件特殊展品:一双磨穿千层底的布鞋、一把刃口微卷的桑剪、一个漆面斑驳的军用水壶。它们以沉默的姿态,串联起一个共产党人二十余载跋涉太行、破茧成蝶的岁月长卷。当春日暖阳透过窗棂轻抚这些“老伙计”,恍惚间似能听见布鞋丈量荒山的足音,桑剪裁开冻土的脆响,水壶摇晃出为民解渴的叮咚。
七株桑苗点亮星火。1958年仲春,28岁的孙文龙赴任寺头公社主任。行至董家岭,他与蹲在地头嫁接桑枝的“土专家”成兴安相遇。老农布满茧子的手掌托起几片桑叶:“这绿叶子能顶三斗粮哩!”一语惊醒梦中人。次日,公社大院里竖起七株试验桑苗,孙文龙拜师学艺的身影惊动四邻——堂堂公社主任竟挽着裤腿挖树坑,晨露未晞便蹲在桑苗前记录生长。在“人都吃不饱,还养什么蚕?”“北方旱塬哪能学南方?”质疑声中,这场充满艰辛的“绿色革命”突围成功。3年后,孙文龙带领群众创下奇迹,寺头桑树由2400株发展到31万株,成为阳城蚕桑发展基地。1974年担任阳城县委书记后,孙文龙将蚕桑之火燃遍阳城。他提出“头年栽桑,二年养蚕,三年蚕茧翻一番”,足迹踏遍全县25个乡镇501个行政村,带领农民栽下上千万株桑树,使阳城桑茧产量位居山西之首、华北之冠。至1980年,阳城已成“华北蚕茧第一县”,千万株桑树织就的绿网,让昔日“十年九旱”的贫瘠之地蜕变为“满山白银”的沃土。
黄土地上破冰之战。原晋东南地委为了推广阳城的栽桑养蚕,1977年6月,孙文龙调任武乡县委书记。他白天一个一个大队跑,晚上一页一页县志看,当他在县志中了解到武乡历史上曾经“十里桑麻遥带郭”后,便决心把推广蚕桑作为主要工作,从外地请来蚕桑专家为县委常委上蚕桑课,组织500多名基层干部分期分批到江浙和阳城、沁水等老蚕区参观学习,使武乡兴起“蚕桑热”。1979年11月,武乡派代表出席全国蚕桑工作会议,代表登上全国蚕桑工作会议讲台作了经验交流。新华社、《人民日报》等多家新闻媒体对武乡的桑蚕经验作了专题报道。
百日攻坚织就旗帜。原晋东南地委为了“再树一面兴桑旗”,1980年10月,调任孙文龙到屯留县任县委书记。此时,他的肝病反复发作,医生在他肝区摸到拳头大肿块,他却把诊断书锁进抽屉,不顾病痛和妻子、儿女们“先住院,再工作”的请求,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。一到屯留,他就提出了“兴桑养蚕奔富路,力争太行变苏杭”的致富方略,栽桑养蚕迅速在屯留全面展开,使蚕桑业成为屯留人民致富奔小康的支柱产业。在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攻坚战中,屯留桑园发展6000亩,养蚕1500张,产蚕5万公斤,比上年产量增加12倍,成为晋东南中部的一面兴桑旗。他亲自蹲点的五里庄村也成为华北蚕桑第一村。1982年3月16日,孙文龙51岁的生命戛然而止,留下了太行山上几十万亩桑园和华北最大的蚕茧生产基地。
粗瓷碗里的乾坤:百姓心中的天平
在采访中,记者收集到两组震撼的数据:孙文龙任职期间推动修建的2300多项大小水利工程,有的至今仍在使用;而他生前居住的县委宿舍,唯一值钱的“家具”是装满蚕具的旧木箱。这种强烈的反差,构成了共产党人最朴素的精神丰碑。
“叔虽然没有给我们办事,但他是个有大爱的人,这辈子值了。”侄子孙国林曾这样说。孙文龙当阳城县委书记时,月工资72元,妻子儿女都没工作,全家5口人,生活拮据,常常闹粮荒。1976年年底,县委机关将孙文龙评为困难户,孙文龙拒绝领救济款;老家房屋透风漏雨,一拖再拖,家里人擅作主张修了半截,被孙文龙叫停;孙文龙因肝病在孤堆底养病时,炖肉罐里半罐玉米粒被人误以为是肉;孙文龙入殓时,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,只穿了一身旧军装……
但在蚕农桑守拙的记忆里,孙书记的“包里”永远鼓鼓囊囊:“1973年,阳城大旱,孙文龙组织车辆到河南购回100万公斤红薯渣,帮群众渡过了难关;1975年,孙文龙到西冶水库工地检查时,发现有个民工光着双脚调石灰。孙书记非常痛心,当即就把民工负责人叫来说:‘你们把鞋脱了,光着脚站到石灰里看看是什么感觉?’说完从自己身上掏出5元钱,让负责人马上去供销社买一双鞋,送给这位民工。”
1982年,孙文龙病危之际,时任武乡县副县长的曹明魁来看他,孙文龙支撑着虚弱的身体,不顾病痛的折磨,询问了武乡蚕桑发展的情况,接过曹明魁给他带来的蚕桑资料看了又看,点了点头表示满意,还不忘用微弱的声音要曹明魁替他告诉段书记(指段国廷)养蚕的任务没有完成,一定要把武乡的蚕桑抓到底。
茧光永耀:新时代的桑田答卷
现在的阳城县,全县桑园面积3.7万亩,桑树总资源达到3851.21万株,年养蚕3.3万张,产茧158万公斤,收入8995万元,全县养蚕户6473户,户均收入超万元。而在有着华北蚕桑第一乡美誉的阳城县寺头乡——这个曾被孙文龙用七株桑苗点亮的土地上,张家庄村的“桑王”依然枝繁叶茂。“孙文龙给阳城留下的不仅是产业,更是把冷板凳坐热的韧劲。”几十年来,传统桑园多次遭遇市场波动,但阳城县蚕桑产业一直健康发展。目前,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产业链条,现有缫丝企业3家、丝绵被加工企业10余家、桑葚饮品厂2家、桑叶茶生产企业4家、桑枝食用菌生产企业和家庭农场30余家,桑叶宴、桑果酒、蛹虫草、蚕砂枕等副产品开发也初具规模。桑园采摘、蚕桑研学、茧丝文创等现代蚕桑文化日益兴起,初步形成了蚕桑资源多级利用的全产业链发展模式,蚕桑综合产值超过3亿元。
夜幕降临,寺头乡“华北蚕桑第一乡”附近的广场亮起灯带。车内的屏幕上,此刻正在播放着蚕桑非遗人舞动的蚕桑舞,恍惚中,模糊了的图像仿佛与历史中的某个身影重叠。离开时,同行的小张感叹:“孙书记就像蚕宝宝,把苦楚吞进肚里,给人间吐出锦绣。”
后记:
在结束采访返程途中,记者特意前往阳城县孙文龙主题公园。公园内一株桑苗破土擎露,恍若当年孙文龙披蓑踏勘倔强身影。泛黄的《孙文龙日记》一段话被红笔重重勾勒:“身为国家干部、共产党员,穿的是劳动人民的,吃的是劳动人民的,不为劳动人民着想,不为劳动人民办事,良心何在?”
43年沧桑巨变,太行山的沟壑间依然回响着这样的叩问:为什么总有人愿做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的“傻子”?为什么总有些故事历经岁月冲刷愈发璀璨?当我们凝视孙文龙用生命织就的蚕桑锦绣,答案就在这永不褪色的初心密码里——那是对土地近乎执拗的深情,是对百姓融入血脉的牵挂,是一个共产党人对信仰最炽热的诠释。 记者 牛志军